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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五四三

姚远气不打一处来。她实在想不到在酝酿了半小时的采访中当她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关键的问题时,翟行之带来的录音笔没电了。那小子一个劲儿跟她道歉,说这是他家压箱底儿的录音笔,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里面那电池就没换过,能坚持半个小时就已经不错了。
 
姚远说,啊,那是还要让我谢谢它吗?
 
翟行之说,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姚老师,咱不用对一个录音笔这么客气,您说是不是?
 
是啊。姚远压着一股火儿,只能暗自安慰自己,所幸刘栩没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录音笔没电了倒也不打紧。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实在搞不懂该如何跟翟行之相处。她已经三十一岁了,这孩子差不多比她小了整整一轮。她总是对于翟行之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感到不安。他看我会不会像个老古董似的?姚远这样想,他们这些孩子从十三四岁就开始接触互联网,在贴吧或是天涯上大放厥词,配上她直到现在都看不懂的火星文签名,而姚远自己直到工作了两年后才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部小灵通翻盖手机……
 
可无论她的内心戏如何丰富,翟行之好像还是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如果换做她是这幅姿态,早要被她妈妈训斥自己没心子秤、吊儿郎当了。
 
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似乎真的要和小路还有安琪那对网络博主情侣一起去平宁了。
 
*
 
7月27日,他们采访刘栩的前两天,安琪给她的办公室座机打来了电话。凑巧的是那时候她不在工位,翟行之替她接了电话,也是翟行之替她应下了平宁的行程。姚远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差点没背过气去。她说,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等我回来问一下我的嘛?
 
翟行之“啊?”了一声,脸慌得煞白,然后说:“我以为你已经定了要去平宁那边出差……”
 
姚远沉重地叹了口气,沉重到陈主编在厚厚几摞书籍组成的城墙之后探出头来问怎么了。姚远赶忙应付说没什么、没什么,转头瞪了翟行之一眼。那小子双手合十,直接坐在她对面的工位上重重给她鞠了一躬,脑门儿磕在桌面上,轻轻的一声“咚”,好像剥了壳的鸡蛋落在地上似的。
 
姚远只得再次安慰自己,这样的安排或许也是好的。毕竟,小路和安琪那两人几乎是把她需要为这个选题做的前期准备工作都做了个遍,但她愈是这样想就愈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失败;她大学毕业就来到彼时刚成立没两年的《新世纪曲艺》做编辑,明明那时候满怀热情,即便在母亲的反对之下还是执意要把自己热衷的曲艺当做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职业。然而现在来到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她每天浑浑噩噩度日,因为已经三十一岁还光荣单身被网络上称作“大龄剩女”,就算接到了一个她理应感兴趣的选题,行动力却还没有两个小年轻大。
 
甚至连这个选题都是陈主编费了一番功夫按到她头上的。
 
“我记得你妈妈家就是平宁那边的吧?”新闻刚出来那天,陈主编从这个角度对她展开了攻势。
 
姚远点点头,虚无缥缈地说:“嗯,算是半个老乡吧?”
 
“那你应当听说过平宁曲艺团吧?它在河北都是数一数二的剧团了,出过不少小有名气的演员。”
 
包括死掉的苏瑾秀。姚远在心里想。
 
作为一名忠实的相声听众,她当然热切地关注过苏瑾秀这名演员,只不过那都是她读大学时候的事了。姚远大二的时候,二十出头的苏瑾秀参加了北京电视台的一档相声比赛节目,在节目里和另一个来自天津曲艺团的男演员搭档。她依旧是梳着短发,连声音都比别的女人粗一些,倒衬得她身边那位瘦削的男演员更柔弱了。直到现在,她还记得这第一次在北京曲艺界抛头露面的苏瑾秀和搭档表演节目改编自牛群冯巩在九七年春晚上的子母哏相声《两个人的世界》。若不是这节目论述了男女,彼时的姚远还真没看出来这苏瑾秀是个女人。
 
苏瑾秀在这档相声比赛里得了二等奖,由此初有名气。那年,姚远把苏瑾秀的相声录在磁带里带到学校,放在随身听里来回听。那会儿是2000年,一个空气里都弥漫着欣欣向荣的味道的年头。
 
她刚上大学的时候就加了学校的曲艺社团,只不过比起那些有真家伙的,她则是负责社团的对外宣传工作。社团里大多是男生,零星几个女孩,小时候学过两年旦角儿的占了大半。即便是每年的文艺汇演或是新年晚会,登台也轮不到这些穷会唱戏的,倒是那几个说相声的男孩儿,在学校里慢慢成了风云人物了,时不时有小姑娘跑来他们的活动教室找姚远打听人名儿。
 
还是你们好混呐。作为师姐和“曲艺社老前辈”的姚远时不常调侃着,看他们那些个戏子,抹了脸儿就谁也不认得谁了。
 
男孩儿们嘻嘻哈哈打马虎眼:哪有的事儿,还不都是我们姚老板栽培。
 
姚远想跟着笑,愣是没笑出来。
 
寒假的时候,她把苏瑾秀的磁带从学校带回了父母家。一盘一盘的磁带上被她密密麻麻写着相声的节目名,其中有一半左右都是苏瑾秀创作的本子。只能说,那个年代的苏瑾秀确实是保定、乃至河北曲艺圈儿不可多得的人才。新千年开头,保定周边的大小剧场,她一个人创作的新本子就能占全年新相声本子的两成。苏瑾秀不单给别人写本子,她给自己写的东西则有针对性得多了,它们大多是从女相声演员的角度,讲一些那时大家不以为然的性别笑话。她最有名的一段单口相声代表作,名字简单明了,叫做《论女》,讲述她作为家中第四个女儿在农村成长起来的故事。这段单口的开头就足以让人瞠目结舌,它是这样写的:
 
“大家都知道,相声讲究四门功课:‘说、学、逗、唱’。我们村儿里家家户户的大闺女也有四门功课:‘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当然,做功课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生不出儿子来的妈。”
 
那时候,能在台面儿上这样露骨地讲述性别议题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更不要说在相声领域里了。原本,姚远疯狂地热爱着苏瑾秀这些不太被相声界认可的调调儿,可那段时间她不知怎的,像是某种情绪挤压到了极限似的,把那些磁带都收到了她家的木板床底下。
 
没意思,不听了。她对自己说。
 
怎么就轮到她苏瑾秀在台上说三道四的?怎么就轮到她能来讲自己怎么遭了不公,怎么顶着一张姑娘的脸在这没有女人的行业里混得风生水起还能博台下一笑?
 
姚远的内心很深暗、很深暗的地方有一个微小的声音说:苏瑾秀起码还能在台上说这些。起码她的声音还有人听到。
 
又有谁知道十几年前六七岁的姚远,懵懵懂懂坐在爸爸身边听相声的时候就多么、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站在台上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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