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过高碑店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四十，姚远靠窗坐在大巴车倒数第二排，空调吹着她头帘上的碎发手舞足蹈。翟行之就坐在她的外侧，而小路与安琪那对年轻情侣则坐在他们的前一排。就在他们的客车驶下高速的时候，姚远开口问道：“你觉得这日记是苏瑾秀在1991年的时候写的吗？”
翟行之卡了壳，他正在吞一颗鸡蛋，蛋黄的粉末糊在他嗓子眼儿里。
他豪饮了一口凉白开，狠命吞咽了一下，感受着一坨混着水的蛋黄糊糊顺着食道蠕动进胃里的恐怖体验开口说道：“不觉得。”
“嗯，我也觉得不是。”姚远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立刻扭回头去看向窗外，“我昨天把这作文纸上的字迹和苏瑾秀死前留在意见簿上对照着看了看，字迹非常接近。而且，这篇日记里的很多口吻不像十三岁的姑娘能写出来的。”
翟行之连连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苏瑾秀日记的复印件——现在，它们被影印在了厚实的A4纸上，和交予到他们手上的作文纸原件的手感大相径庭，后者是那么纤薄且虚无缥缈，一如早已离他们远去的苏瑾秀。
“如果我十三岁能写出这种东西，我现在还上什么学啊。”
姚远斜看着他说：“也不用您屈尊到这儿来实习了。”
翟行之赶忙摆手道：“正相反，我要是有这两把刷子，我得抢着来这儿应聘然后让咱杂志销量一路飙升飞黄腾达呢。”
“你耍贫嘴可差不多得了吧。”姚远百无聊赖地说。她把苏瑾秀的原版日记轻飘飘地放在腿上，拉开塑料袋继续吃还剩一半的煎饼。
翟行之莫名其妙地凝视着那塑料袋上细碎的、所剩无几的蒸汽，没有忍住笑出声来，又在姚远狐疑的眼神里收了声。
“比如、你看。”姚远继续说说，这句话带上了一点钻牛角尖的劲头，“她是这么写的：‘这孙二哥长得，仔细看的话有点梁朝伟的味道’。”姚远拿着煎饼却摊开双手，“这是一辈子没出过小南村或者平宁的十三岁小姑娘能想到的人选吗？我不信。”
“她或许有个很洋气的家庭呢……”翟行之试图给予解释。
“再比如这里。”姚远没有理会他，继续说，“她写：‘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体面地去到北京，在百货大楼里工作，穿着一尘不染上下一套的衣裳’。”姚远的手摊开得更大了，“这是十三岁小孩能说出来的话吗？我十三岁的时候……嗯？我连考学是什么概念都不知道，还要我想工作的事吗？我连我爸妈做什么工作都讲不清楚，1991年的苏瑾秀就知道远在北京的人能在百货大楼里穿上下一套的衣裳工作了？”
“你俩讨论个什么呐，怪激烈的。”安琪从前一排半站起身子，探出头来。
姚远就这样认定，这篇日记并不出自过去的苏瑾秀之手。
“这是苏瑾秀近期写的，就算不是近期，也是她成名之后写下的。这篇日记是她基于她的记忆或是曾经的纪录加以润色，写的一本‘回忆录’。”客车到达平宁站的时候她站起身来准备把背包从行李架上拿下来却遭到翟行之极为固执的帮助，坚持要帮她从并不高的行李架上拿下并不沉的书包。
姚远感到不自在，于是她便刻意找着话头这样说道。
走出车站的时候大厅里有个人举着“《新世纪曲艺》姚远老师”的纸牌子等在一家驴肉火烧店的小门脸旁边——一家无比符合翟行之对于这里的刻板印象的店面。来者是一个梳着平头，半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人，眉毛淡得看不见，眼睛细长条儿得快杵进太阳穴里。男人名叫左耀金，是平宁曲艺团的党支部书记，也是高齐正团长的助理。见姚远一行人走进大堂的时候他推了一下眼镜，随即迎上来，纸牌子被他推给了站在身后的一个小伙子，他整理了一下自己三七分的头发，脸上挂起雀跃的笑容。
“姚老师，欢迎来到平宁！”左耀金说，伸出手来和他们几人一一握手。翟行之无法克制地对于左耀金汗湿而温暖的手感到不适，他不着痕迹地在握手之后将手掌擦在裤线上，然后他有点惊喜地发现，姚远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这是我的助理，石涛。”左耀金介绍着，他们又和那年轻的小伙子挨个儿握了手。翟行之心不在焉，胡思乱想着，左耀金是团长助理，这个石涛是左耀金的助理，那他的名号就是团长助理助理……
“……曲艺团对于《新世纪曲艺》杂志社的探访感到无比荣幸。”他因此错过了左耀金下面说的话，只稀里糊涂地跟着一行人走出车站。
蓝天和烈日向他们争先恐后涌来。
那是个出奇的好天气，亦或是没有了高楼大厦的阻拦，夏天迎来得更快。姚远抬起手来遮住阳光，而左耀金督促着石涛跑去停车场开车，又坚持让他们几人在门口等着。
“您别太客气，左老师。”姚远这时候抬高了声音说，踱着步子走到阳光下，“我们这次来到这儿，能有机会让热爱曲艺的观众们更多地了解到久负盛名的平宁曲艺团，是我们的荣幸才对。您不用太费心，我们来的目的，主要也是能和曲艺团的大家有更深入的沟通交流，不用搞那些弯弯绕什么的。”
左耀金的脸在早晨的凉日之下白了片刻。随即他说：“是啊，是啊，姚老师是爽快的……”
在那之后，翟行之在平宁曲艺团所见到的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该惊讶还是意料之中。
他们完完全全地看到了苏瑾秀的第一篇“日记”里所描写的情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