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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我的小南村 · 之三

日期:1996年9月1日
 
我做了一件对不起所有人的事。
 
这种事,我要是跟您讲了,您保准要笑话我的。然而实际上,单是睡了一觉,我就已经忘记了大部分细节。大部分事情——那些吵闹的、混乱的、痛苦的,都在这开学第一天的第一声上课铃划破整个小南村的时候被击碎了。如今,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实在不能再提着一口气儿,假装我这是在给诸位讲故事了。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被讲述的故事。
 
早晨铃声从学校那边传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某个房间中。这并不是我自己的房间,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到这儿来的。我只记得昨天是小南村地毯厂落成的日子,原本那一片儿在我小时候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一直蔓延到南山山根儿底下,如今倒是建起了气派的厂子,竖起一溜高墙围着。落成日一大早厂子门口便堆满了花圈,炮仗声也随之响起,热闹得好像过年。一条红毯从门口伸进去,紧里边儿一张大桌子上放着几口坛子,香火就从那里面飘出来,做法的和尚已经在那里站定了。不多时,村长兼厂长孙乡连还有我师父就得在这儿烧烧香,祈求厂子接下去一切顺遂。
 
当然,闹事的也不是没有。这厂子从平宁迁到村儿里来,占了不少人的农地,据说,因为这事儿,前两年不知生出多少是非来。有人天天去派出所告状,然后又上访到平宁县城里去,最后不知被谁纠集起来挨了一顿揍,最终还是把农地腾退出来了——这事儿在前两年有好些次,搞得人心惶惶。
 
这不,早上还不到九点就不知是谁把门口的花圈给推倒了。然后就是红毯上被泼了臭气熏天的粪水,还有偷溜进去把香火坛子给踹翻的,香灰撒了一地,几缕细烟还在倔强地往外飘着,没多会儿也灭了。我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看来这厂子坚持不了几年。
 
可惜该捧场还是得捧场。孙乡连已经跟我师父说得好好儿的,要让我们曲艺团去给他们落成的大日子站台。戏台子已经在厂子跟前的空地上摆好了,那天就得是我们出头的时候。一早师父把我叫去了他的房间,对我说,四儿啊,你可是你这一辈儿里师父最看得上的。今儿是村儿里的大日子,你可不要砸了我们曲艺团的脸面。
 
我点头连连应着。
 
师父又说,今儿这场戏,你就做压轴。
 
我震惊道,啊?那高师兄他们……
 
我这里说的高师兄,指的是我师父高齐正的大儿子高卫国,二十出头的年纪。他这一辈儿的男丁,在他们高家是卫字辈儿,本想以“国泰民安”来排下去,结果师父和我那几位师叔,给家里合添了七八口儿女娃,最终也只盼来了高卫国和高卫民俩堂兄弟。村儿里的人说了,这高家看着体面,多半是造孽造多啦,老天开眼,要绝他们的后呐……然而,这高卫国顺理成章地等着继承高齐正的这条曲艺路子。可他从小娇生惯养得惯了,又自觉是长子,觉得这曲艺团迟早一天是他的,不怎么下功夫,在团里倒一副大材料的架势。总之,我是顶看不惯他那副德行。
 
师父从喉咙眼儿里喷出一声嗤笑:呵,你不是很能的吗?我看了你那天写的本子……叫啥来着?叫论……论女?你就拿这个本子压轴吧。
 
我心里凉了半截儿,心说这本子可是我只给了上铺的大花看过,怎么跑到师父手头里了?
 
师父回手点起一支烟来。他右手的两个指头的指甲盖已经黑黄得不成样子,中间竖着一棱一棱的凸起的黑线。就在这样的姿势之下他继续说,您现在是有本事了,学了这些年的戏觉着自己出师了,都能“论”、“论”起来了?
 
我哆嗦着回答,不、不,我只是瞎写着玩儿的,没见我写了这本子连师父您都没告诉吗?
 
师父颤着手抖下来一簇簇烟灰:现在你就给我论一论。您觉着我哪儿亏待你一个女娃嘞?换做是别的地儿,无论是哪儿,把你扔进河里淹死还来不及,您倒是在我这里论起来了?!你论起我来了?!
 
我吓得跪在地上,直给师父磕头:师父,我绝没有那个意思,我真的就是写着玩儿,我……
 
啪——!
 
有什么东西砸在我的太阳穴上,我甚至没来得及看到是什么东西,就直觉得一阵眩晕,和一阵无法压抑下去的呕吐的冲动。我早上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直导酸水,视野也是立刻就模糊了。
 
师父咬牙切齿地说,苏瑾秀哇,你可真是好大的脸面,我给你当师父是我不配啦,还要遭您的盘论嘞,您是不满意我们老爷们压你一头,您来当这个团长罢了!您来,你只管招些女娃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小姑娘家怎么用你们那些家长里短的碎嘴子在台上应付那些个官儿老爷们!
 
话音落罢,他憋得满脸通红,像是被一口水呛到似的猛咳嗽了一阵,我刚想上前递手帕,被他一巴掌抡过去,我没站稳,趔趄着跌倒在地上,左半边脸像是被铁水泼打了似的。师父还咳着,却继续说,我惜你是个女娃,从小没太发狠地管教你,现在还被你指指点点!如果不是我坚持收留了你,你一个只会唱戏的下贱货,现在还不定被嫁到哪个疯子家去了?!给人家当牛做马,你以为我揍你的这几下子算什么?等你嫁了人,你就知道不听话的女娃没一个好下场!
 
我哭着爬起来,继续在师父跟前磕头说,师父,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就在那时,有人没等师父应声就推门而入,敲门声还没响半秒。我们团里的都知道,如果来拜见师父是要先在门外面等够了时间,等师父应声才能进来的。来人是个不知规矩的,前阵子入团的小孩,前一秒还满面春光地喊“师父”,下一秒就被师父抄起桌上的一本书砸了过去。我回过头去看,那孩子白净的脸上立刻起了一道鲜红的印子,他那双泡了水的葡萄似的眼睛也同样瞬间就滚下泪来……
 
师父!我喊道。
 
师父怒吼:没规矩的东西,从我们这儿滚!
 
那孩子还想解释什么,却立刻被我师父拽着耳朵往门外扔,那孩子脚下没站稳,直接歪倒着撞在门框上,额角霎时间见了血。孩子刚入团没几天,没见过这阵仗,即刻就嚎啕大哭起来,引来了几个年纪大些的,其中也包括我的上铺王大花。
 
这孩子一闹,师父也自然忘记了刚才是如何训斥我的,只拽着我的胳膊恶狠狠对我说:你按照节目单安排,给你高师兄捧哏。
 
我见这事儿算是过去了,赶忙点点头应下来,这老头儿嫌门前吵得慌,甩甩袖子离开了,只剩下一群人围着这新来的小孩团团转。我揉了揉刚刚被师父抓疼的胳膊,拽住大花往角落去。我实在忍不住,一个劲儿骂她:为什么师父能知道我写的本子?!你大肆宣扬个什么劲儿?你活腻歪了你?!
 
大花憋着脸喊,我没告诉别人——!我就告诉胜子了,我真没告诉别人!
 
我气急了,扯着她的辫子恨不能把她头皮扯下来。我骂道,你什么都告诉赵宏胜,我看你是还没嫁人就已经对他言听计从了,怎么的,你还指望人家娶你不成?
 
大花看上去也是急了,但她深知自己理亏,没再说话,掐着我的手腕自己挣脱出来,甩甩手恶狠狠瞪我一眼便走了。我的怒气无处发散,只得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说不出话来……
 
我这时候直想,这曲艺团啊,真是和我小时候不大一样了。
 
然而,无论闹到什么地步,该上场表演的还是一切如常。我一如既往地给高卫国作配,在地毯厂落成典礼上演了一段,演的是改编自刘宝瑞版本的《夸住宅》。每每演这段儿的时候,因为我总要给别的师兄捧哏,便只得充当着词儿里面被作践的角色。当说起我家里头的排场时,我总肖想着,嚯,我爹要是真有这两把刷子就好啦!
 
可惜我是和我爹不太亲近,我打小儿就加了曲艺团,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我爹好像也没有多么想我,在家那几天多添了双筷子也一副要心疼死他的架势,这导致我在家总吃不饱。在曲艺团的时候,虽说时不常要遭师父的打骂,起码是没在饭食上面亏待我。
 
再说回这演出。这几乎算是比当年过年时的戏台子还要大的一场演出了,连小南村一小的开学典礼也一并算上,广场上摆着的板凳儿根本不够坐,还有黑压压密密麻麻的村民站了一圈,围出了一个天然的、偌大的观众席。我总想,小南村以外的舞台是什么样子呢?我还没去过平宁以外的地方,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去保定——然后去到天津,去北京,去看看他们那边的剧场是什么样,他们的相声演员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五丫去过北京。她总跟我说她在北京有两个孙女,和我年纪差不多大,她时不常就要过去照顾她们。我小时候问过她好多次:五丫,我可不可以跟着你去北京?五丫自然是满口答应,可我总也过不了我师父那一关。无论我怎么游说,师父就是不同意我跟着五丫去北京,即便我拼了命地承诺——到最后退让到只是在那边呆一天,去看看天安门广场便罢了——即便是到了这种程度,我师父都不带松口的。
 
那时候,师父问我,你知道北京有什么不?
 
我说,天安门广场。
 
师父又问,你知道北京的相声演员在哪里演出不?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师父立刻抬起手来抡圆了给我一耳瓜子,骂道,你心里就没有这根弦儿,脑子里只想着到处玩,心里根本没有往上爬的那股劲儿!如果你只想着去北京玩儿,你永远成不了气候!你现在就去含着刀片儿再给我念一个钟头的顺口溜去!
 
我试图狡辩,因为我练基本功的时候可是一点差错都没犯,结果倒因为说错了话又被罚。
 
见我这样磨蹭,师父更急眼了,吐沫星子横飞:你知道你师爷高饶通老先生当年在北京是在哪儿哈儿演出的?!听了这话,我就知道师父又要开始念叨他那些家谱里的东西了。他总说以后想要给高家出一本传记,我看光是把他念叨的这些个东西就能出十本书了……
 
——是天桥。我想起来了。师父总念叨的,我师爷高饶通年轻时还在北京的时候,在天桥那一带卖艺,据说是还和侯宝林搭过对场儿。师父说过,能在天桥那个地界儿演出,才是我们每个说相声的最为梦想的舞台之一——当然,如果是更不知天高地厚一点,我自是能大言不惭地说,如果有有生之年能登上春节联欢晚会的舞台那才是最夸张的梦想。
 
高师兄就这样跟我吹牛的。他跟我说他去过北京,上过天安门城楼,参观了中央电视塔,还在广德楼戏园子听过戏。他说这些,无非就是让我对他生些仰慕之情,我知道,但我偏不像团里那些小姑娘,对高师兄言听计从,见着他就一副满面红光的没出息的样子。
 
说了这么多,总而言之,就是我直到现在也没去成北京。不过我倒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心急了。我想,我现在已经成年,等我以后攒够了去北京的车票钱,师父还会拦着我不成?我总有一天会跟着五丫去到北京,去看看她那两个说是和我岁数差不多的孙女,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说不定还能捡起我以前念的书,再去考学,就算我比其他学生年纪都大了也不打紧……
 
话题又扯远了。轮到我们演出结束下台,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地毯厂搭的戏台子后面连着厂房的侧门,他们把侧门口的传达室空出来给我们剧团当化妆和换衣服的地方。我下了台跟着高师兄走回传达室,便开始和他复盘刚才的演出,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我说,师兄,你中间儿那段贯口儿里讲八仙桌那儿可是打了不少磕巴,这要换了是别人,师父可是要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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