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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我的小南村 · 之四

日期:1996年9月17日
 
这一天上午十一点赶回小南村的时候,我在五丫的家门外遇到了三儿。我们已经有四年多没见了,您可以算算,差不多就是自她离开平宁曲艺团开始,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说句心里话,如果说我对三儿完全没有思念那就有些自欺欺人了。可惜,从三儿的表现来看,这种思念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遇见三儿的时候我俩相向而行。在和我相隔老远的时候她的前进路线就在往离我更远的路另一边偏斜,视线也被田地里什么东西吸引去了,就好像那边有什么她死都不能错过的奇观似的。田地能有什么好看的?我偏要抬手冲她打招呼,甚至跑到她跟前,手掌在她眼前挥了挥。
 
她终于无法假装没看见我了,扭过头来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哎呀,四儿,你也来啦,我刚才都没看见你。
 
我真想讽刺地说,是啊,田间地头儿这种你天天能看的东西可真吸引人呢。
 
一支窜天猴打断了我的思绪,嗞儿——啪!然后鞭炮声就跟着噼里啪啦响起来了,好像过年。
 
五丫的家门外面已经被围起了一面黑色的缎子墙。它比我高一点,大概有七八米那么长,把五丫家的院子围得严严实实。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时候搭起来的,就见几个男人又驮着一堆东西从院门里出来了,他们被熙熙攘攘的村民簇拥着,整群人热闹得就像是驮着一大袋丰收的粮食。可我定睛一看,那一团东西是粉紫色的,上面印着金色的菊花儿,粉紫色的绸子面料外面是一圈儿白——不、它本色大概是白的,可又被一圈圈儿发黄的印子覆盖,我才算认出来了,那是被子。
 
被褥,床单子,还有被子里面裹着的一堆堆团得皱巴巴的衣服,它们都挤在一起,灰蒙蒙的五彩斑斓又带着黑白色。我试图往人群前边挤,可是簇拥在院门口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足有几十口人,他们同时在说话,又同时在移动,还同时在递烟、点火儿,互相交换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哀乐奏起来了,是钹锣和唢呐组合而成的,瞬间又盖住了刚刚鞭炮的余音。我使劲儿踮脚想看看院子里面的情况却看不到,那里面滚出浓烈的烟尘,单是往那边望一眼,眼球就被蛰得生疼!
 
我气急了,这院子、五丫的院子,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被橡胶泡沫包裹严实的球儿,如果我不变成橡胶,我就无法融进去,无论我怎么对它拳打脚踢,它都顶多只会凹瘪进去,却不会破掉。我想,五丫活着的时候这儿有过这么多人吗?他们来来往往,谈笑风生,好像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我在嘈杂声之间扯着嗓子问道,喂!这些人要把衣服拿到哪儿去啊?!
 
所幸不知是谁在人堆儿里回了一句:拿去烧了!
 
我根本顾不得那么多,推开身边又不知是谁就追着那几个驮衣服被褥的男人跑去。那几人此刻已经上了一趟驴车,正摇摇晃晃跑出去了十几米。我几乎是使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奔向前去,差点被一辆车厢里莫名其妙冒着烟的三轮车撞到。那驴跑不过我,眨眼的功夫我就追到了车后面,只可惜是气儿没倒上来,张开口反倒被呛了一下。
 
那几个男人就随着驴子的节奏在车子里摇摇晃晃地看我,大概是他们也没什么事做。我终于是揪着最后一口气儿喊,你们这是、这是要去哪儿?
 
离我最近的那个男人答,河边儿咯!
 
我问,这……这衣服能不烧么?!
 
另一个男人回答,你哪儿说了算嘞?!人家说要烧了还不得烧了?!
 
我又问,谁说?……谁说要烧了?
 
先前那个男人又答,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烧了!人死了就是得把东西烧了!
 
我管不得那么多了,跟着驴车跑了这么一道让我双腿发软,着实没力气再跟下去,于是我伸出手来,钻到五丫那一团厚重的被褥里去。
 
那离我最近的男人拽我的手,吐沫横飞地骂道,喂!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怎么掏死人的东西?!
 
我的手腕被他拽出了红印子,而我终归是抵不过他的力道,从被褥里抽回手来。
 
喂!你这不知好歹的!
 
我停下脚步,一个转向,往反方向跑回去,手里拿着五丫的一件东西。驴车离我愈发远了,那几人也没追上来,只听得一个男人吼我说,拿死人的东西,沾晦气!你这丫头自己看着办吧!
 
烟尘扎得我胸口生疼。我泄了劲儿,慢下脚步来,这才觉得累。我认真打量我手里”解救“下来的一件五丫的物件,那是一件……内衣。肉色的,没什么多余的设计,背后却有几个挂扣。这是正经的内衣款式,我只在平宁县城中心的那家二层高的百货商场见过类似的,买不起。我使劲儿摸了摸,那上面似乎还是热的……内里的布料被补过,有着一块淡色的色差;肩带儿也像是断了然后又被缝补回去。在背后的挂扣那里挂着边角毛毛躁躁的标签,可惜上面的字迹全被磨掉了。
 
我想,这大概是五丫穿了很多年的东西。有这么一件胸衣是多么难得的事啊,它也就是件内衣,若是外衣的话,穿回小南村还不定让多少人羡慕呢。我打包票这衣服是五丫去北京的时候,她闺女给她买的。
 
我想,若是我赚了钱,我定给她买更好的内衣穿……!可这想法只是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我就发现我这是什么狗屁承诺?我还没有赚到钱,五丫就离开了。
 
在这个瞬间,好像有一把刀刺穿我的胸膛似的,给我带来一阵刻骨铭心的疼痛。我抽搐着在路边蹲下来,有很多人带着嘈杂的脚步声从我身边经过,亦有三轮车还有拖拉机突突突地驶来又走远……我只得死死攥住五丫这件软塌塌的内衣。它实在是太旧了,好像一捏就会碎似的,就像我的五丫一样。
 
我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五丫的宅院之外。几个小孩从我的腿根儿旁穿过去,似乎还特意在我脚边绕了几圈。他们喊着,吃饭去喽,吃饭去喽,我才跟着跨过院门,那被黑布遮盖的棚子里确实已经汇集了几十口人,因为桌席还没被搭建起来,一些人正站在那儿端着碗吃饭。我能认出其中一部分,譬如站在人群中依旧一表人才的孙杰,还有他的媳妇,三儿的大姐刘芳也紧跟在旁边。他们的女儿穿着一件白色的脏兮兮的背心和裤衩坐在墙根边的石墩儿上,刘芳正拿着一只小碗,一口口喂她吃饭。
 
香气从侧屋传出来,那里是厨房,蒸汽和正屋门口摆着的灵堂和烧纸盆混在了一起。直到那时我才开始认真将这灵堂的模样印刻在心里。我看那门框两边的土墙上原本贴着的春联被白底黑字的对联遮住了。
 
那左面写着:等闲暂别犹惊梦。右面写着:此后何缘再晤言。
 
就在门里头的正中央,摆着灵台,那上面架着一张五丫的照片,下面一张纸上写着,拍摄于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四日。那是个年轻的五丫,白净的脸蛋,细长条儿的眼睛,淡淡的眉毛,三十多岁,梳着和我认识她之后一样的蘑菇头,长度大概到下颚往下一点,那是我从小到大最为常见的一种女人的发型。她穿着带小碎花儿的棉衣,揣着手,脸上浮现出一副淡淡的微笑。她在冲着谁笑?我出现在她生命中之前,有谁会给她带去欢乐?
 
呵,可她就这么走了!对联说的是,此后何缘再晤言?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再一起唱一曲,说一段儿?五丫从不让我像在曲艺团里似的永远给别人捧哏。她总会让我过一过逗哏的瘾,但我过完瘾之后,她又会跟我说:四儿,你不要觉着总捧哏了就心里委屈。逗哏有逗哏的路,捧哏有捧哏的路,我们只要是找到自己的路便好嘞。
 
我骂道,这跟你说的没关系!他们就是瞧不上我是个女孩儿,不待见我呢!你看现在曲艺团里有几个能坚持下来说相声的女孩儿?她们没多久就全都转去唱戏去了!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现在就剩下我在说相声啦!还只让我捧哏,生怕我抢了他们风头!
 
五丫只会说,只有逗哏才会有风头吗?说相声凭的是你嘴皮子上的真本事,而不在于你台上站在什么位置。
 
我自然知道五丫是什么意思,她就总是一副做人本本分分的样子。我反驳道,这和谁有多少本事也没关系!我说的是这不公平的待遇,那高卫国可比我差远了,他连贯口儿都讲不明白,不也一样风生水起呢?不就是因为他老子是曲艺团团长了?!
 
五丫笑道,你这嘴皮子,哪个人给你逗哏都斗不过你。
 
我依依不饶地继续说,我再举个例子,比如你,五丫,我可知道你有多喜欢说相声,对不?你怎么不去说相声?
 
五丫脸上依旧挂着讪笑:你这孩子,我很忙呢!我哪像你,每天就是唱戏、练功,我还要做家务,还要带孩子……
 
我打断她,喊道,姓魏的孩子就让他们魏家带去!你不要带了!跟我拜师说相声去!
 
五丫怒喝,声音盖过了我的:臭丫头,怎么说话呢?!
 
我们停顿了片刻,直到沉默填满了四周,我们才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不知为什么,五丫笑得很大声,她笑出了眼泪,笑得喘不上来气,磕磕绊绊地说,他妈的,让他们魏家带去!也没见哪个孩子姓王不是?
 
光是说这话就怪过瘾的,可惜也只能是嘴上说说。不过好歹是心里好受了不少,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各位师兄们捧哏,一如既往地看着曲艺团里女生宿舍的各位要么回去上学了,要么改去唱戏,直到五丫走了,我依旧没能站到我右边的位置。
 
在院子的东南角是五丫家宅的茅房,我突然感到一阵尿急,便进去了,左右两条深沟,里面飘出让人难捱的恶臭。那左边的站着两个正在撒尿的小孩,右边则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儿!我喊道,跑到她旁边的位置撒尿。我看得出来那让她很狼狈,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要看到她这副姿态。我俩在沉默中上完了厕所,耳边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仿佛是水滴在草甸上的声音,就这样持续了大概十几秒钟,我们两人都提上裤子站起来了,亦步亦趋地走出茅厕,三儿猛地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和高卫国那事儿是真的吗?
 
我诧异地“啊?”了一声。
 
三儿很是警惕地看着我说,你之后会和高卫国结婚吗?你也算攀上高枝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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